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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情感的评估
精神分析理论有一段复杂的发展历史,临床实践和基础理论之间并不总是完全一致的。就像和他同时代的两位行为主义者华生和胡尔一样,弗洛伊德试图说明他理论的中心思想是:人的心理是本能驱力的冲突和满足的结果(德文tried,意为以生物体先天需要为基础的强烈行为)。萨洛维令人信服地指出,弗洛伊德作为科学家的自我意像也对他解释自己的理论具有影响:在他的时代,就像现在一样,人格理论家有理由担心,自己将被“自然科学”——如物理学和神经解剖学——的同道认为不够严谨和不够科学。也许缘于弗洛伊德的医学专业背景,对他来说,确立“精神分析”在生物科学中的地位相当重要,因此,在19 世纪后期,内驱力理论充斥整个生物学界。虽然我同意斯贝扎诺的观点,他认为,事实上弗洛伊德确实有关于情感的理论;然而,它基本是衍生来的,衍生于他的本能冲动及其变迁的理论。
自弗洛伊德以来,有无数学者以各种各样的理由,为精神分析根植于生物本能这样一种结果而深表遗憾。其中,主观理论家、关系分析家、自体心理学家和女权主义作家认为,如果我们想理解个体心理并且从中得出治疗原则,那么人类的生物本能状态不是最佳的起点。然而,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对以下观点有一共识,即“本我”或者相冲突的需要、渴望和冲动的紧张状态,以及内在的推动力都趋向某种机体的释放。弗洛伊德认为性和攻击的发展趋势是从口欲期、肛欲期到生殖器期,这一观点对几代精神分析思想家都很有吸引力,也许部分是由于他说出了我们朦胧能感到的东西,我们意识到我们被强有力的、大多是无意识的力量所驱使。如果不是内驱力使我们意识到自己被驱使,那又是什么呢?
西尔万·汤姆金斯是第一位研究情感的富有理念的思想家,他认为驱使我们的是情感。许多后弗洛伊德治疗师和学者们同意这一观点,并且他们基于情感构建了理论或提供了观察资料,这些理论与弗洛伊德的本能模式和更当代的注重认知和行为的理论齐驾并驱。最近几十年来,大多数治疗师都很清楚,在尽力理解欲望和恐惧的过程中——所谓理解人类个体,其实很大一部分就是理解那人最深层次的渴望和与之有关的焦虑——通过评估某人的情感世界,而非打探此人在幼年的哪个阶段生物本能受到了挫折或得到了过分的满足,他们可以对此人有更多的了解。
研究汤姆金斯的理论时,他智慧的、经验支持的案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提出:人具有九种先天的或“硬件”的情感: 兴趣-兴奋、激动-快乐、惊奇-震惊、害怕-恐惧、悲伤-痛苦、生气-愤怒、害羞-羞愧、嫌弃(蔑视)、厌恶和羞耻-羞辱。然而在本章,我使用“情感”这个术语时,其涵义稍微宽泛些,指被唤醒的任何情绪状态和程度,我们知道它是一种不连续的情感体验。因此,我将包括以下这些不同的情感现象,例如爱、恨、嫉妒、感激、厌烦、困扰、怨恨、内疚、骄傲、懊悔、希望、失望、恼怒、温柔、仇恨、遗憾、嘲笑、感动和其他情感状况。
精神分析理论已有所进展,它的贡献者对于正常发育过程和心理治疗中所发生的情感活动已倾注了深层的理解。例如,情感整合的能力被看做一种成熟的结果:在最理想的环境中,个人逐渐获得一种感觉,即他是一个完整的个体,具有多种情感,但没有一种会威胁到自我整体性。基于实验观察,而非主观地从成人异常心理向儿童期反向推理(见第四章),情感成熟的“时段”理论在很大程度上替代了性心理发育阶段“固着”理论,后者认为“固着”源于生物本能受到挫折或得到过分满足。感受情感和调控情感的能力成了分析理论的主题,这一主题也影响了有关心理发展和大脑生理学的实验性研究,并且导致近来涌现出许多关于情感控制和心理治疗方面的文章。
每个人的情感唤醒类型都是特异性的。当患者谈论最近的事情或者与个人隐私无关的其他话题时,汤姆金斯对他/她进行观察,注意其重复出现的面部表情和与之相关的谈话主题,可以非常精确地推断其独特人格的主要特征。我猜想,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一直无意识地这样做,我们可能较少预测能力,不像汤姆金斯所展示的那样,但是我们能感觉到:了解情感与特定事件之间的联系是理解某人性格的关键。(汤姆金斯甚至擅长于盲法预测某人的政见。通过观看录像,观察人们脸上的负性情感是痛苦和厌恶还是愤怒和蔑视,汤姆金斯可以说出此人是自由党还是保守党。他对这种猜测的解释很有道理,而且他通常是对的。)关于这一点,肯伯格己提出,治疗师理解患者至少有三个“途径”: (1)言语交流(2)肢体语言(3)情感传递,这种传递大部分通过面部表情和音调来完成。
斯贝扎诺有个令人信服的观点:了解个人特征最佳的途径是“治疗师应成为患者情感的容器和调节者……使患者在已经拥有和可能拥有的情感生活中找到一种平衡,并能够表达:如何才能维持最大的幸福感,以及如何才能最大程度地回避情感痛苦”。这是以另一种方式谈论人们如何建立个人的防御机制,以回避诸如悲伤、愤怒、害怕、羞愧、嫉妒、内疚和悲痛之类的痛苦情感。为了理解某人,我们不仅需要了解他/她的防御机制,还要了解那些被防御机制压抑的情感以及那些自身具有防御功能的情感。没有什么预先设置好的访谈问题一定可以引出他/她的情感类型,但对这个领域进行评估并不难。通常,我们凭主观去评估情感:假设情绪是有感染性的,那么,观察我们自己设身处地理解对方时所产生的情感反应,就不难洞察对方的情感活动了。
移情/反移情中的情感
对治疗师来说,关注情感根本不需要刻意选择。因为患者能使我们的诊室充斥他们的情绪氛围;他们感动着我们,鼓舞着我们,使我们受挫,使我们泄气,激怒着我们,困扰着我们,愉悦着我们,使我们高兴,使我们诧异。我们从他们身上了解到一些我们具有但从未知晓的情感,了解到一些对我们可能微不足道但对他们却十分重要的情感。作为精神分析特征的反移情,能使临床医生很难回避的东西变得清晰。患者把他们的情绪带给治疗师;最温和大度的治疗师,一旦遭到典型的妄想狂的诽谤,也难免会变成狂怒的抱怨者。患者使他们的治疗师陷入冲突,与他们自己一直经历的冲突极为相似,并且他们冷眼旁观,看治疗师能否以身作则找到解决的方法。莱克把反移情区分为协调的(“我感受到患者感觉自己象小孩”)和互补的(“我感受到患者的童年看护者所感受到的情感”),这就使得治疗师能把他们的投情扩展到甚至是最烦人的患者的情感体验中去。
常常,正是治疗师对自己情感的评估使他们作出关键的诊断性推断。例如,区分患者是抑郁,还是自我贬低人格——此为对治疗具有重要意义的区分——治疗师就会提高警觉,注意患者对批评有无受虐倾向,而不仅仅对其遭受痛苦表示同情。而之所以意识到患者可能患有精神疾病,可能是因为治疗师注意到他/她在信口雌黄或自命不凡。通过注意到患者经常会对充满焦虑的妄想文过饰非,治疗师也许就能判断表面的抑郁状态实际上掩饰着偏执狂这一核心问题。我们现已知道,小孩子在学会讲话之前就能与他们的看护者进行极为可靠、有效的非言语情感交流。成年人在交流时,也会应用那些婴儿期的能力表达自己的情感。他/她用语言表达痛苦情感的效果越差,非言语交流能力可能就越强。因此,弗洛伊德等早期治疗师如此看重反移情并且赖其获得重要的信息,决不是偶然,在那个时代,他们一般处理严重困扰的患者,而对这些人来说,普通的话语经常很难辞必达意。
有一次,我对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进行访谈,他完全缺乏情感,访谈的大部分时间无法有效地碰触他的内心。理智上,我注意到,他好像在使用退缩和全能控制的防御机制。最后,他带着明显的兴奋,十分详尽地开始描述他经常折磨他家的猫。我个人的情感反应是几乎难以忍受的恐惧和害怕。在治疗结束前,他问我,他是否需要治疗,我说是的。“象我这样家境优越的男孩?”他开玩笑。“是的。”我回答,并且补充道,如果他不治疗,他长大成人后很容易变成一名杀人犯。“你是惟一理解我的人。”他非常真诚地说道。在治疗中,他除了表现出被扰乱的情绪反应外,什么也没有,而这表露了该男孩心理中虐待狂及反社会的程度。
这个案例以特别戏剧化的方式描述了大多数治疗师成功“得到”患者防御机制下的情感状态时的体验,借此,我想说明的是,正是通过交流的情感通道,我“理解”了这个男孩。当然,我可以从客观的资料得出他有反社会危险的假设:反社会行为的大量研究和观察可以证明,折磨动物和成人的虐待行为有关。但事实上,并非对这些研究的认可使我理解了这位患者;而是他的情感状态在我自己身上的反应指点了迷津。
我应该以一种告诫的口吻对这一部分作一总结。虽然,总的来说,我们的主要情感表明治疗师具有经过严格训练的主观性,没有不适当的防御反应(对于那些经过“良好自我分析”的人来说,理论上确实如此),他们能审视自己内心的情感生活,从而对患者呈现出的任何情感状态产生共鸣。但我们也有局限性。我们和患者在一起时,被激发出来的情感并不总是协调、互补的。治疗师必须记住:我们完全有可能误解,仅仅因为有些情感无法与我们自己的主观体验产生共鸣。
一个非临床、但极恰当的例子:我有一个朋友,她经常答应周一给我打电话,却总是让我等到周三或周四,这令我很恼火。不仅如此,当打电话给我时,她还对我的恼怒感到困惑,一副很天真的样子。她解释,在她答应打电话的时间里,她有如此之多的事情要做,以至于她早把承诺抛到九霄云外了。她的爽约使我很生气,而且我体验到自己之所以产生反应性愤怒,可能是因为感到她的行为有些敌对和回避,我猜想她的爽约在表达对我和我们间友谊的负面情感。
直到我听了一个有关成年人注意力缺失障碍(ADD) 的讲座,我才认识到,我的理解是错误的。(这个讲座名为“迟到可能不总是阻抗”。) 我记得我的朋友告诉过我,她曾因记忆和组织生活有困难而寻求过心理咨询,一位精神病学家诊断她为ADD。我自己具有很好的组织能力,很难有此体验而理解她的行为,因此我不能从自身找到足够理解精神涣散的体验,不能对她的心理产生投情。给她的行为下了正确的“诊断”后,现在,当她说将在某天给我打电话时,即使她的电话迟到了几天,我也可以接受了。我想她肯定感觉轻松了,因为我不再质问她是否还想保持友谊。通过理解她的ADD,我现在能够化解我的敌对情绪。也许,她也感到我更能理解她了。
如果因为某人表现某种情感,我们就断定他/她(有意识或无意识)有某种意思,这可能是一种错误的投射。就象我在第四章中已阐释过的,人们经常能看到这类自我中心的错误推论:我感到低人一等,因为我被解雇了,我认为老板的动机是要羞辱我;我感到性兴奋,我认为对方正在试着勾引我;我感到挫败,我失去了我的爱人,我认为他想伤害我;我害怕有权势的上级,我认为她对我构成了威胁。以上这些归因类型和治疗师利用自己对患者的情感反应相比,其主要区别在于:如何看待个人的情感。督导/会诊是一种治疗师获得继续教育比较流行的方式,在此,治疗师可以认识自己过于个人化的情绪,并获得督导的帮助。例如,“我觉得被贬低了”可以很容易转换为“我不是个很好的治疗师”。正所谓旁观者清,督导和其他成员常常能观察并报告他们自己比较敏感的情感反应,而较少带有个人化色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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